功勳相機(憶舊)
一九六八年十一月,三十多名廣州知青來到海南島中部母瑞山的國營農場,分配在合山隊,投入艱辛而繁重的體力勞動。知青們很快適應陌生的環境和難苦的生活。初踏足社會,家人難免掛心,大家都想給家人報個平安。那時個個都是「恰同學少年,風華正茂,書生意氣,揮斥方猶」,看到從未見過的深山密林、青山綠水、白雲藍天、朝陽晚霞、層層梯田,總有一點「指點江山」的衝動,很想把眼前看到的景色拍下照片,然後寄回家去給家人看看,讓家人放心。大江看透了大伙的心思,悄悄對好友羊羊說︰「離家前夕我偷了父親的相機,如今帶來了,還有幾卷菲林,正好可以派上用場了。」
這是一部德國蔡司一二零相機,風琴摺疊式單鏡頭,可以拍六厘米乘六厘米的正方形,也可以把菲林盒的活門關上、拍成六厘米乘四點五厘米的長方形。那年頭相機可真是貴重物品、高級玩意,不但極少人擁有,許多人甚至見都沒見過,更不懂怎麼擺弄。大江是如今的相機主人,當然由他來操作。星期天休息,一大群知青便跟著大江鑽進橡膠園林段和防風林去,擺個「戰天鬥地」、「指點江山」的姿勢,或者擺個那時舞台上常見的「群像造型」,拍下照片,然後寄回廣州親人幫忙沖洗底片、晒成相片,然後寄回農場給大家留念。
一九六九年春,生產隊重新編班,一部分知青安排在農副班,多數知青安排在割膠班,開始學習割膠。一天上午九點多,割膠工人陸陸續續膠歸來,向著公路邊的膠水房方向集中。大江把相機掛在脖子上,站在公路邊的「合山大門」(寫著宣傳語句的柱子)旁,看到幾個女知青正挑著膠桶走向膠水房,便「抓拍」了走動著的「收膠歸來」;看到一大堆人正在膠水房下面的小溪(河溝)洗膠水桶,叫了聲「趕快過來,拍個合照」。十幾個正在膠水房小溪邊洗鋁桶的割膠班知青,以及在附近工作的農副班、基建班知青聽到叫聲,趕忙跑到「合山大門」前面,拍了個朝氣蓬勃的「小合照」。
那一年合山隊有基建任務,場部有關部門從外地請來「外包工」,在公路邊的稻田築起磚窯,在旁邊挖土打磚瓦,磚窯堆得像小山高。星期天休息日,一班知青走到磚窯去看熱鬧、爬到磚窯頂上去好奇的觀看。大江又拿起他的相機,拍下在磚窯頂「高高在上」的照片。流向膠水房的小溪,經過連隊瓦房外圍的老工人小伙房的一段,溪邊有幾棵四人合抱的百年大榕樹,巨大的枝椏和氣根組成的樹幹縱橫交錯,手腳靈活的年輕人喜歡爬到樹上去玩,大江又拍下了這「童心未泯」的鏡頭。
其他分場、連隊的同批知青,知道合山知青有人有相機,都羨慕得垂涎三尺,老是想借大江的相機回去拍照。大江說︰「相機是貴重物品,不是人人都會用,萬一弄壞了就誰也拍不了,所以決不外借。借機不行,借人可以。意思就是,誰想拍照,我去跟他們拍。」於是,大江和幾個合山知青便在星期天,步行到寶峰分場,為寶峰幾個隊的知青拍下珍貴的鏡頭。正因為大江充當攝影師,所以許多合照相片都不見大江的身影。
四十多年過去了,每一次知青聚會,每一次重溫老照片,負責整理圖片的沛強總會說︰「幸虧大江有一部相機,我們才有機會留下這些珍貴的記錄,大江應記一功,大江的相機是『功勳相機』。」疫情之前,合山知青在從化聚會,沛強又對大江說了這番話,大江才道出這部蔡司相機的故事。原來,這部德國相機是大江的父親四十年代末從香港帶回來的。大江的父親是廣州某大香煙製造廠的技術員,文革前夕是該廠負責人,文革當中自然被整得天昏地暗,扣上「走資派」、「帝國主義走狗」的大帽子,關在「牛棚」,不能回家。大江那時只是初中二年級,家中無人照顧也無人看管,一九六八年十一月,在「上山下鄉」大潮中,大江跟隨班上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,報名去海南落戶,離家前偷偷把父親心愛的相機帶走了。這個「叛逆行動」固然把父親氣得半死,卻為記錄知青生涯立了大功。
這部相機不但記錄了大江父親被整的不堪回首的往事,也為我們留下了許多珍貴的歷史時刻,讓我們可以重溫過去的風華正茂的青春歲月。幾十年後,大江的父親獲得平反、補回被扣的工資、安排了宿舍,生活改善了。到如今,大江自己也退休了,他的那部古董相機仍躺在家中的玻璃櫃子裏,同它的主人一樣,過著優哉悠哉的退休生活。這部相機拍下的黑白照片,仍在繼續訴說著五十多年前的遙遠故事,牽動著每個合山知青的心。(二零二四年四月十三日)
6 comments:
看到你們個個都風華正茂、面帶笑容、充滿活力,讓我嘆息一句,青春真好!
蔡司相機是相機中的"勞斯來斯",非常昂貴,尤其是那個年代。我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,大哥送了一部普通牌子的相機給我,已經非常珍貴,我亦因此成為中小同學中有最多舊相的人,現在還經常拿出來同大家分享。
謝謝和平兄。這些舊相片大約是一九六九年左右拍攝的。那時正是文革大亂兩年之後、一九六八年十月開始,在校中學生都要「上山下鄉」,當時敢報名去海南農場的,多是不怕艱苦、勇於吃苦的年輕人,拍攝時大約是十七八歲到二十歲左右,當然是風華正茂、充滿青春活力;而且他們都是樂觀、正向、陽光,所以都笑容滿面,全無愁眉苦臉那種悲觀情緒。大江偷了父親心愛的貴重相機,給我們留下許多青春回憶,我們算是幸運的。和平兄竟然小學六年級時就擁有相機,在那個時代也實是稀有的了。
黑白照片清楚玲瓏,真是十分珍貴 ! 比起褪色的彩色照片更好。
幸得大江取去他父親的貴重相機,給你們留下青春的印象。敢於投入偏遠的海南島,你們也很樂觀和勇敢啊。
大江寧可不留影,也要保住父親的相機,真是很有分寸。文革後獲得平反,總算有個好結果。
看照片爬上樹上去拍照的,都是女孩子。
想起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,曾跟老師和幾位同學上太平山頂遊覽,我也獨自爬過上一棵樹上去。
後來一位男同學走來樹下說:老師叫你快些下來。我只好乖乖地走下來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,竟然去搞這種即興的行動。
謝謝秋姨留下雅評。在「文革」那個人妖顛倒是非混淆的年月,大江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就被無情的批鬥搞得家不似家,大江父親被關進「牛棚」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可重獲自由,大江自己只得與要好的同學一起到海南農場尋找生存機會。幸好我們這一批校友同學思想都很正面、樂觀,三十幾個人都很團結、自愛、互相關心、互相幫助,「抱團取暖」,熬過難苦的歲月。
秋姨觀察得仔細,是的,爬上樹的幾個都是女孩子,也許女孩子更貪玩吧。因為那個年代,受的是「婦女能頂半邊天」、「中華兒女多奇志、不愛紅籹愛武裝」的教育,那棵大榕樹剛好就在女孩子宿舍前面的小溪旁邊,所以幾個女孩子一時即興就爬上樹去了。大榕樹有很多由氣根發展而成的粗大枝幹和凹陷處,可以用作拉手,很好爬。不過老牛怕事、怕死,不敢爬,沒有女孩子那麼勇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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