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子話別(憶舊)
一九六八年九月,毛澤東發動的「文化大革命」亂了兩年多,連毛澤東自己也無法控制局面,不得不在全國各省市實行軍管,要求各地盡快進入「鬥批改階段」、實現「大聯合」、「三結合」,建立革命委員會。停課兩年多的學校要「復課鬧革命」,然後在校的由初一到高三總共六屆學生都要「上山下鄉」,美其名曰「與工農相結合」,實際上是以當時停工停產、經濟瀕臨崩潰的狀況,政府根本無法安置這些早該畢業離校、並按計劃經濟政策安排工作的學生,所以唯一的出路是到農村去。
十月的「紅樓學習班」結束,同學們都返回學校去看下鄉去向的告示,了解到農村插隊、到農場落戶的名額,並聽取前來招工的人員介紹國營農場的情況。我並無聽招工人員的介紹,只是看了教學大樓走廊牆上張貼的公告表,與幾個要好的同學商量了一下,便報了名。十一月初,接到要去海南落戶的通知。我到學校斜對面的長途電話服務櫃台,打電話給正在從化上羅沙「廣州市第五『五七幹校』」勞動的母親,告知她我將要去海南島定安縣國營農場落戶,此一去未知何時才能相見,叫她請假回廣州道別。母親在電話中說︰「本來上級領導說過,近期許多幹校學員的子女按最高指示上山下鄉,學員和職工可以請假回廣州送行;但我的情況特殊,現正由工宣隊監督寫檢查,不能請假離開。」於是我說︰「你不能回廣州送別,那就我來從化幹校看看你吧。」
往從化方向的長途班車總站在小北登峰路,我坐上下午一點半的一趟班車,去到從化街口鎮已經三點半,還要走一段很遠的路才能到達上羅沙。我在路邊四處張望想辦法,後來見到一個老者騎自行車,看樣子是往上羅沙小路方向的,我上前對老者說︰「阿伯,我是由廣州來、到上羅沙幹校去找人的,你能搭我進去嗎?」老者說︰「我幾十歲人,怎麼騎得動?你要去不如你來騎、我搭單車尾吧!」我說行,於是我騎在車上,搭著老者往上羅沙。
大約下午五點到達幹校,找著母親,問候近況,兩名工宣隊在旁邊監視。五點半晚飯時間,母親買了兩份飯,與我一邊吃一邊聊,談談見聞,談談家事,談談身體,然後叮嚀一番,說了一堆諸如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、注意安全;要聽領導話、認真做事;遵守紀律、服從規矩、不要做失德事等等平時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老套話。母親說,幾十年來經歷過抗日戰爭、敵機轟炸、逃難、戰亂、天災、飢荒;能夠活到今天很不容易,我的生命很珍貴,我不會輕易放棄,我不會自殺。母親還說,她自己雖然有高血壓、偶爾會頭暈,不過身子仍硬朗,在幹校應付體力勞動還頂得順,叫我不必耽心。屋子裏一直有兩名工宣隊員在旁邊,母親只能說些任何人都可以聽的話,很多時間只是默默對視,相顧無言,許多該說的話都留在眼神中、咽進肚子裏。
吃過晚飯,天全黑了,我對母親說︰「同班同學申一民在廣州只有一個年邁的老爸,他去海南另一個農場,比我早幾天起程,我答應給他用縫衣車縫補好破舊衣物,好讓他帶著下鄉,所以今晚無論如何得趕回市區,連夜開工,明天一早拿去給他。」一位同在幹校的男教師有自行車,便搭載我離開幹校到大公路邊,看看能否找到什麼交通工具可以返回市區。我們攔截了幾部大卡車,都是運送豬牛的貨車或者其他貨物的車,司機不答應坐順風車。後來攔到一輛小吉普車,司機問什麼事,送我的男教師說,這位青年是從幹校出來的,要趕回市區輕工局。司機一聽便說「上車吧」,我就跟那位老師告別,上了小吉普。原來這輛車正好是輕工局的,接載五位「學毛著積極分子」到屬下三線廠去作「學毛著講用報告」,現正趕回市區,真是湊巧。於是司機加大油門一路飛馳,大約一個小時,晚上八點左右返到位於吉祥路口的輕工局大樓門口。
我送走了申一民等幾個去海南昌江農場的同學,之後幾天連續再送走去湛江徐聞農場、去湛江海康農場的同學,便輪到我們去海南定安的一百四十人出發。十一月十二日凌晨五點,外祖父和外祖母兩個老人扶著手杖、打着手電筒送我到學校集合,同學們揹著背包(用蓆子和棉被捆成揹在背上,模仿軍人行軍)、拿著皮箱、水桶等物品登上大卡車,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開行,駛向洲頭咀碼頭。外祖父母站在學校門口向卡車揮手,我們在開行的大卡車上向外招手,在黑暗中只有車聲和嘈雜的叫喊聲,誰也看不見誰在向誰告別。(二零一三年二月一日撰文,二零二四年三月十六日修訂)
註釋一︰文革期間在校中學生由初一到高三共六屆,因文革大亂兩年沒有畢業離校,史稱「老三屆」。
註釋二︰「五七幹校」源自毛一九六六年五月七日給林彪的信中提到,解放軍是一個大學校,不但學習軍事,還學工、學農;全國都要學習解放軍。其後某省為了對被「打倒」(因為文革批鬥而不能在原職位工作)的幹部集中進行思想教育和勞動改造,創設了寄宿農場,稱為「五七幹校」。寄宿沒有定期,長短不一。
註釋三︰「工宣隊」是文革大亂兩年之後,毛為穩定局面,由大企業抽調工人組成「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」(簡稱「工宣隊」),進駐學校和各機關、工廠企業,接掌權力,恢復正生產和教學秩序。其後在城市實行「軍管」,即由當地駐軍出頭組成「軍管會」接掌權力。
註釋四︰「革命委員會」(簡稱「革委會」)是文革大亂兩年後,為取代原有的黨委和政府而設立的權力機構,由革命幹部(經審查認為可靠)、革命軍人(軍管會代表)、革命群眾組織代表組成,稱為「三結合」;分成不同派別的群眾組織要聯合(即「大聯合」)然後公推代表進入「革委會」。
10 comments:
一邊看一邊歎息,不幸的遭遇,真摰的感情,文革給中國帶來苦難有多重!我雖然活在香港,但這些事情也經常在朋友間輾轉相告。但很奇怪,受過文革苦的人有兩極走向,部份人從此恨透中國,現在中國做甚麼他都不喜歡、不信任;有些人就更愛今日的中國,因為中國也是文革的受害者,今日的領導人明白到那種鬥爭根本上不會令國家強大,國家應該要走向自由、開放、包容,事實上近年中國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,今日我們要對抗的是害怕中國強大,不斷攻擊中國的美西方。
二百多年來中華多災多難 ! 不是外侮就是內爭,多少的妻離子散,家破人毀 !
難得今天團結發奮,力求上進,祈盼明天會更好吧 !
謝謝和平兄和秋姨。和平兄說得對,文革已被官方定性為「十年動亂」,現今的領導人也是文革的受害者,他們也明白文革那一類的「革命」不可能給人民帶來好處,不會令國家強大,所以在鄧小平提出「改革開放」之後,中國糾正了以往「左」的錯誤,經過四十幾年的努力,如今已經崛起、走向繁榮富強。西方政客當然不希望中國強大,所以一直不斷千方百計打壓。
秋姨的期盼正是全中國人民的期盼。總結文革禍害的歷史經驗和教訓,不再搞「內鬥」,不再「內耗」、不再「折騰」,團結一致,官民上下同心協力搞經濟建設、改善民生,中國必會更加完善,人民生活必會更好。
我媽媽也是被分配去海南,當年的宿舍現在仍保持不變,亦見到一位職工仍在當地
哦,原來小月博友的媽媽當年也是分配去海南,那麼她也許也是同齡人了,而且有同樣經歷,也許有同樣感受。當年雖然生活艱苦、勞動辛苦,但老工人(其實只比我們年長十年左右)對我們親如弟妹,結下深厚感情。老牛的一班同隊「農友」,九八年(下鄉三十年)、零三年(下鄉三十五年)、零八年(下鄉四十年)曾三次集體重訪農場,重訪視我們如弟妹的老工人。
但願以後不要有這類型的革命就好。
謝謝狂小子博友到訪並留下雅評。是的,那場「史無前例」的「革命」是毛晚年的重大錯誤,造成了被指是「十年動亂」的國家災難,當今的領導人都認識到那些錯誤,並已吸取教訓、改弦更張,相信以後不會「重蹈覆轍」、再出現這一類破壞性的「革命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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