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September 13, 2024

泥中尋樂


泥中尋樂
(海南生活瑣記)

我們三十幾名廣州知青落戶的海南中部山區農場,是一九五三年創建的老場,我們所在的合山隊是老生產隊,勞動力約二百,加上老人、小孩,全隊人口約三百,算是一個大生產隊。住點建在較平緩的坡地上,瓦房是全島農墾統一的格式,單層瓦頂,屋前長走廊,每座八間房,多用大石砌牆,也有磚牆;瓦面則是就地取材,在本隊範圍內挖土建窯燒製,由基建隊的技術工人負責建房。合山隊人多、住房不足,許多老工人一個家庭只分得半間房,所謂半間房就是將大約二十平方米的一間房,在中間用不到兩米高的竹笪隔開,一邊住一戶,竹笪是用拍扁的毛竹編成,隔壁有什麼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。半間房住一家人,只能把兩張床擺成「L」型,除了一個小衣櫃就什麼家具都放不下了。


知青落戶不久便開始大搞基建,隊長老柴宣布「備料」計劃︰每個生產班要完成三立方米的河沙任務,後勤班負責打石,還要組成突擊隊上山砍桁條(桁條是屋頂承托瓦面的長木條,要到坡度陡峭的深山去採伐),目標任務三百根。另外場部也安排了一隊「外包工」(外來工程隊承包某種工作之謂也),約三十人在合山隊駐地外的公路邊上安營扎寨住下來,就地取土建窯燒磚瓦。


挑河沙是體力活。山區的小河溝每當暴雨過後,就會在平緩的拐彎處堆積由石礫沖刷而成的沙子,找沙源本來不難。但濕的河沙很重,小畚箕裝一點點,就已經壓得直不起腰,加上扁擔上沾了濕沙,不一會肩膀便磨破了,痛得鑽心。砍桁條更是重活。桁條的基本要求是長四點五米、 尾徑(近樹冠一頭的直徑)不少於十厘米、木質堅硬不易長蟲或腐爛的直樹幹,只有到人跡罕至的深山、坡度較陡的地段,樹木為了爭取陽光努力向上生長,才會找得到符合長度、粗度和直度的樹木。有經驗的老工人一個工作天能砍到四條就算完成工作量,但放工時只能扛一根回來,其餘的要另外趕牛上山去拖。


為了準備足夠的基建材料,完成三百條桁條的任務,隊長老柴親自帶十多人的突擊隊,到寶峰分場(當時正在大開荒)的深山去砍桁條,一班人在寶峰二隊一個空置倉庫住下,集中會戰十天。兩個人當炊事員和後勤,負責三頓飯,中午一頓還要挑到山上一個約定的林段邊,節省大家走路的時間。我也是寶峰砍桁條突擊隊員之一,跟隨力大如牛的湖北軍工老李,每天砍七八根桁條不太困難。有一天我被派去協助炊事員朱仔挑飯菜(因為炊事員不認得路,所以每天派一個人幫廚,然後協助挑飯菜上山),到步行一個多小時的森林裏的指定午飯地點。我挑的是用鐵桶裝的開水和菜湯,在一片剛砍下樹木的斜坡上,鞋底踩著的濕樹葉一滑,跌倒了,挑在肩上的開水和湯全都倒在泥土裏,害得大家悶悶不樂地咽下一頓沒有菜湯和開水的午飯,我心裏很難受。


外包工在合山公路邊砌起磚窯,在水田下面挖土燒磚。有時放工後吃過飯沒有事,我就走到打磚工人「煉泥」的坑邊去看,看見工人把黃泥土掘開之後倒上水,再牽一頭水牛在上面來回踐踏,把黃泥巴泥攪和搗細,「煉」出來的泥很細很綿,我就要了大約一立方分米的一團,回到宿舍去捏泥塑人像。我捏了兩個大家都認得的名人頭像,可是水分揮發掉後,泥巴就乾裂,因為那些畢竟只是燒磚的黃泥巴,不是做細瓷的粘土。這兩個泥塑頭像一直放在桌上,後來一場大台風把瓦面掀掉,雨水淋濕了所有的東西,包括這兩個「藝術品」,應驗了「泥菩薩過江——自身難保」的歇後語,兩個泥塑都碎了。


第一批磚燒出來後,生產隊派人去幫助把磚從很淺很短的小窯搬出來。我看見那些磚呈黃色,樣子很疏鬆,中間休息的時候,我對家麟說︰「讓你看看我劈磚立斷的功力」,家麟以為我只是開玩笑。我用兩塊磚對著豎起,上面平放一塊看來很疏鬆的黃色磚,下面承托的兩塊磚調整到最寬距離,然後右手握拳,大喝一聲,用右手的拳輪(小指一側)用力打下去,那塊橫著放在上面的黃磚果然應聲而斷。家麟大驚,以為我真的功力深厚。我笑着說︰「這批最早燒出來的磚只是用來建磚窯用的,硬度不夠;而且我用的是物理原理,兩邊承托的距離最大,中間用力時,力的效應最大,所以一拳就把黃磚打斷了。」和尚、海安和大江等人見了,也拿幾塊瓦片試試,三塊瓦片叠在一起,下面用兩塊磚承托住瓦片邊緣,一拳下去,瓦片果然斷成碎片。(二零二四年九月十四日修訂)

 

Friday, September 06, 2024

牛角的故事


牛角的故事
(憶舊)

我由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八年,在海南島國營農場當工人。農場主業是生產天然橡膠。農場的糧食和油料由國家供給,副食品、肉類及蔬菜就由各生產隊「自給自足」。一九七二年六月,我由割膠班調到生產隊集體伙房當炊事員。那一年夏秋台風季節,幾場暴雨沖垮了菜地,一個月沒有新鮮蔬菜,南瓜、椰菜、蘿葡乾、鹹菜、鹹魚都吃完了,實在無法安排全連二百多個勞動力三百多人口的吃菜問題。一九七三年一月二十五日,生產隊長老齊決定派人趕牛車到附近農村市集(墟場),買幾百斤菜回來頂兩天。炊事班商量好,由我帶現金,老經驗的炊事員阿光負責趕牛車,到較遠、較大、新鮮蔬菜較多的龍門墟去買菜。預計牛車來回要走六個小時,於是阿光約定明天凌晨五點就趕牛車出發。


第二天,一月二十六日,清晨五點,阿光到水牛欄牽了一頭強壯的大牛繫上牛車,準時上路。一路上我們在牛車上打瞌睡,直到太陽升到半空,快到十點了,走了四個多小時還沒到龍門墟。阿光這時才想到,可能是拉錯了牛,這頭牛昨天耕田一整天,沒有休息,更沒有吃草,這可糟了。牛車走到龍門,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多,市集快要散墟了。我和阿光趕緊搜羅了一批小白菜、菜芯、大白菜,大約五百斤。在龍門墟小飯館匆匆吃過午飯,立即拉起牛車往回趕。可是,來的時候只載兩個人已經走了五個多小時,回程加了幾百斤菜,那牛怎麼走得動?疲勞的大水牛邊走邊喘,下午四點,才從龍門走到嶺口,距離我們所在的合山生產隊還有兩小時路程,那牛實在走不動了。阿光把牛解下,讓它在嶺口公路邊吃草,我到嶺口郵電所打電話回連隊,請人明天一早趕一頭牛到嶺口來接應,我和阿光守著載滿幾百斤菜的牛車在嶺口露宿一夜。


我們在小飯館吃了飯,回到牛車旁邊守著。天黑下來了,夜風凜凜,寒氣逼人,我們又睏又累,便走到市集牆邊,用布面雨衣裹著身子坐下閉目養神。市集旁邊的一戶人家聽到墟場半夜有人聲,打起煤油燈出來看個究竟。阿光用海南話告訴他︰我們是農場合山隊的,趕牛車到龍門買菜,牛走不動了,要在這裏坐到天亮,等另一頭牛來拉車。那人聽了,覺得我們怪可憐的,就抱了兩件簑衣過來,讓我們墊在地上躺著;我們再在身上蓋上布面雨衣,勉強可以瞌睡一陣。可是,迷迷糊糊過了兩三小時,就被人聲和「殺豬般的叫聲」吵醒了,原來,這天是「墟日」,屠夫凌晨四點就到墟場來宰豬。我和阿光不能再睡了,只好抱起簑衣放回那戶人家的門口,走到牛車旁邊等天亮。


第二天,一月二十七日,天剛亮,連隊派人另牽一頭牛來到嶺口接應,把在路上曬了一整天的一車菜拉回合山,阿光牽著累壞了的大水牛在後面慢慢走。這頭前一天犁田幹了一整天、沒有吃草、沒有休息,昨日又拉了十個小時車的大水牛,走到還有半小時路程才回到合山隊的長坑路段,便倒在地上喘粗氣,站不起來了。我們立即在長坑打手搖電話告知生產隊長老齊,隊長馬上派老工人佑邦、漢邦、友貴等幾個大漢趕來,趁大水牛還未斷氣便宰了,能吃的肉和內臟運回連隊分給大家,不能吃的部分由負責宰牛的幾個老工人自行處理。


負責宰牛的廣西籍老工人佑邦是我在割膠班時的班長,我悄悄對他說︰想把牛角留下做紀念。他笑說︰「那東西又不能吃,有什麼用?你想要便拿去。」他把牛角鋸下來,把右邊的一隻給我,自己留下左邊一隻,說是用來做裝獵槍火藥的容器。我請教佑邦如何處理,他教我放在大鍋裏煮一個小時,讓牛角裏面的骨脫出來,然後洗淨曬乾,就不會變質發臭。於是,我等到晚上炊事員們都走了之後,才把牛角放到伙房大鍋裏煮,煮到牛角裏面的角質部分和骨質部分之間的膠質溶化、骨質與角質分離,便熄火,然後把牛角洗淨,放到大伙房灶口外面的瓦頂上。牛角曬乾後,我用舊報紙包好,藏在衣箱裏。


一九七三年十一月,我調到中學去當教師;一九七八年五月,我回廣州讀書;一九八六年十一月,我帶著幼女到香港定居;直到現在,五十年過去了,這隻牛角一直帶在身邊。雖然這隻大水牛角不值錢,但在我眼中,它是我認為值得自豪的九年半知青生涯的見證,是我認為值得緬懷的艱苦歲月的見證,是我最初踏足社會的紀念品,是我在工作中第一次因為不仔細而出事故的記錄,它提醒我今後做事要留意細節,才能確保做得完善。這隻不值錢的水牛角比眩目的金銀珠寶還要珍貴。(二零二四年九月七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