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October 12, 2024

劫後餘生


劫後餘生
(憶舊)

母親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是「新時代女性」,在接受新式教育、思想開明的外祖父鼓勵下,母親在省城讀完小學、初中,考入市立師範學校,畢業後再讀大學教育系,決心當教師獨立自主、自食其力,不走那個年代許多女孩「早早嫁人、做住家娘」的舊路。人民中國成立後,母親一直當教師,六十年代升為主任,主持職工技術學校的行政工作。一九六六年發生「史無前例」的「革命」,一九六八年,母親下放到「五七幹校」從事體力勞動。


所謂「五七幹校」,源於毛澤東一九六六年五月七日,批閱「關於進一步搞好部隊農副業生產的報告」後,給當時軍委副主席兼國防部長林彪的批示,即所謂「五七指示」,當中提到各行業都要「學工、學農、學軍」。一九六八年十月五日,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「關於黑龍江一個『五七幹校』為幹部革命化提供新經驗」的報道,轉達了毛澤東關於「幹部下放勞動」的最新指示,於是全國興起辦「五七幹校」。這些所謂「五七幹校」其實是安置機關幹部和教師的勞動改造農場。一九六八年十月底,母親跟隨機關幹部,步行到從化縣山區由「戰備工廠」改建的「上羅沙幹校」。母親在晚年自撰的回憶錄中,記述了在幹校勞動時,昏倒在田野、差點失救的舊事。


這所幹校所在地從化縣上羅沙是丘陵地,「地無三尺平,出門就爬坡」。幹校學員參照軍隊編制分為班、排、連,日常生活主要是在農田裏勞動和政治學習。那年頭機關已癱瘓,所有幹部都要去「五七幹校」勞動。但「文革」時期興起以「血統論」為理論基礎的思潮,講求「家庭成分」,即「背景」,家庭屬於工人、農民、革命軍人、革命幹部、革命烈士,即所謂「紅五類」的就成為「紅人」,被安排當「班長」、「排長」;這些文革「紅人」不論本來是何職級,突然變得趾高氣揚、不可一世,對不是「紅五類」的同事頤指氣使、飛揚拔扈。母親的家庭出身是小資產階級,當然是被「紅五類」欺負的一群。


當時母親已到退休年齡,而且患血管硬化、高血壓,但勞動強度和工作量與青年健康人沒有分別。一天,排長分派母親到很遠的田地去整地、鋤土,母親體力不支,暈倒在田頭,昏迷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。入黑時分,原機關工會幹部李大姐收工經過,看見田邊有一堆黑糊糊的東西,覺得奇怪,本來已經走過去了,還是忍不住回過來,俯身下去再細看,赫然發現是一個人倒在田地裏。她扶起一看,認得是我母親「高老師」,摸一摸,還有體溫和呼吸,於是連搖帶喊,叫醒這位「高老師」,扶著母親慢慢走回到工廠的衛生室。


但衛生室裡面沒有人也沒有藥,於是再扶母親走到半山腰的宿舍。當時幹校「宿舍」沒有床,人人都「打地鋪」,就是在地面上鋪一層乾稻草,然後在稻草上鋪草蓆,這就叫做「打地鋪」。李大姐把母親放在地鋪上躺下,給母親塗藥油,然後去找班長「老鷹」,告知「老鷹」高老師今天下午在田地裏暈倒不省人事的情況,請求班長體恤這個老年病人,適當安排較輕的工作。班長「老鷹」冷冷地說﹕「那就叫她明天不用下田,在家燒水給全班洗澡。」


燒水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,特別是在山區的「幹校」,特別是對於母親這個曾經昏倒在地、渾身無力的病人來說,更是重活。那年冬天特別冷,病中的母親要從半山腰的宿舍到山下溪澗取水,挑到半山;搬來石頭砌好爐灶,架起大鐵鍋,還要跑遍山頭去撿枯樹枝作柴火,累得上氣不接下氣。母親在回憶錄中說︰「幸好自小在農村生活,一向勞動慣了,這樣的工作難不倒我。學員們在寒冬中辛苦一天回來,有點熱水舒舒服服洗個澡,也算是有點貢獻了。」


一九六九年一月,母親隨其他學員從原本的從化山區「上羅沙幹校」遷回廣州市近郊珠江邊的「沙貝幹校」。母親因為曾經在田地昏倒過,在沙貝幹校不用拿鋤頭下田,只負責養雞。一九七一年初,北京傳來毛澤東「最新指示」,稱對「老弱病殘者」應給予照顧,一九七一年三月,母親作為受「照顧」的「老弱病殘者」,離開沙貝幹校,安排到輕工局轄下的糖果廠包裝車間勞動。在工廠,體力勞動之餘也協助車間搞點文宣工作。工人對這位有病的「高老師」很客氣。比起在幹校下田勞動,能夠返回城市、回家住,已經是很好的了。


我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下放到海南島國營農場,兩年半之後的一九七一年五月,第一次回城探親。得知母親被安排在市內的糖果廠,我便到糖果廠包裝車間來看望母親(用現代的說法是「探班」),與包裝車間工人們攀談、參觀車間設施、與母親一起勞動,休息時就幫母親搞車間的壁報欄,中午在飯堂吃飯。我能畫能寫,態度友善,工作效率高,完成的壁報有大字標題也有精美插圖,美觀吸引,深得工人好評。一九七一年十月,母親在糖果廠辦理退休。


中午吃飯的時候,母親對我說︰「幸好當初李大姐把我扶起,沒有在田地裏失救而死,她是我的救命恩人。整整三年在幹校和在工廠的體力勞動,既是折磨,也是鍛煉,我的身體狀況反而好了。上天給了我繼續生存下去的機會,讓我可以看著在文革中變得不可一世的人,如何難以面對自己的失態和歷史的嘲弄、如何無地自容;讓我有機會看到自愛自重、自強不息的兒孫成長,我一定會頑強生活,一定可以笑到最後,笑到最好。」(二零二四年十月十二日修訂)

12 comments:

peace said...

很感動!好好的一個教育工作者,卻被安排去耕田,十年文革不知害死了多少人,每次提起那十年災難我都感到憤怒。慶幸十年過去,浴火重生,中國人憑著自己的勤奮努力,再一次在世界之林站起來,所以我特別珍惜中國今日的成就。

Philip Mok said...

次次搞咩大活動都係一次災難.

秋葉 said...

根據當年和毛主席開會商議的紀錄,為了對抗四人幫的奪權,毛澤東提出要掀起青年們的擁戴,可能都有幾十萬學生來吶喊助威的。想不到一發不可收拾 ! 紀錄者透露時也顯得無限唏噓。
令堂大難不死,真是幸運 ! 希望上天保佑所有善良的人民。

cowboy said...

謝謝和平兄理解。你對十年文革造成災難感到憤怒是全中國人民的共同感受。對於文革,官方結論是「十年浩劫」,國家經濟瀕臨崩潰,知識份子備受災劫,幸好之後中國在「改革開放」之中快速恢復和發展,才有今天的成就。

cowboy said...

謝謝島耕作菲臘兄。說得對。那位「偉人」每一次搞什麼「運動」,譬如「反右」、「大躍進」、「四清」到後來的「文革」,都是災難,都是對幹部和知識份子的傷害,都是對國家和人民的折騰。幸好這四十年基本上沒有搞什麼大的運動了。

cowboy said...

謝謝秋姨。那位「偉人」親手發動的「文化革命」,林彪趁機大搞「個人崇拜」、調動了全國青年學生的「革命激情」,但情況漸見失控,變成對文化和經濟民生的大破壞。我母親感恩李大姐扶起救了一命,她相信「誰笑到最後,誰笑得最好」。

peace said...

現在中國意識到搞這些政治運動沒有好處,毛對中國雖然有不少功勞,也有重大過失,中國卻沒有因此而搞一番批斗,四十年來國家政治穩定,中國才能高速發展經濟。

森源 said...

森伯本人對文革時期所發生的事認識不多,一向也很少留意這方面的資訊...
國家的歷史悠久,總會遇上很多的政治事故,正所謂:回望過去,展望將來,希望國家一步步穩健地踏上富強之路!!!!

cowboy said...

謝謝森伯伯。老牛和母親都是經歷「文革」的兩代人,母親更是在「文革」中被「整」的親歷者。寫下這些個人經歷,正是要正視歷史,吸取教訓,邁向未來。中國在擺脫「文革」陰影之後高速發展,日益富強,便證明改革開放是正確的。

cowboy said...

和平兄說得對。毛偉人去世後,中國領導人宣布結束「文革」、社會回復正常運動,但沒有作另一番「批鬥」,努力撫平歷史傷痕,聚焦經濟建設,四十年保持穩定,才可以取得經濟發展。

森源 said...

從牛兄的字裡行間,感受到牛兄是真正愛國的人...森知有些遇過文革時期的人,某程度對中共有仇視感,當年曾經被「整」過就會感到國家虧欠了他們,縱使人去了他方仍繼續對中國有負面的說話,其實中國人也經歷過大饑荒,文革時期...這個也十分無奈,有時只是怨他們生不逢時~~

cowboy said...

謝謝森伯伯褒揚。其實,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的關於建國以來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,已經凝聚了全國人民和中共本身的智慧,對偉人晚年的錯誤作出準確的評價。全國人民都同樣經歷這樣的折騰,永遠停留在「怨」、「恨」是毫無意義的,只有放下過去,積極面向未來,追回失去的時間,努力做好,才是正確的態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