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March 08, 2024

綠窗紀事


綠窗紀事
(憶舊)

廣州一直是廣東省會,俗稱「省城」。一九二一年,廣州設立「市政廳」,正式成為「市」。市區內公私立小學歸市教育局管轄,需要大量的小學師資,廣州市政府決定設立師範學校,選定雙門底(民國時期稱「漢民路」,即現今「北京路」)原粵秀書院舊址(現存「粵秀書院街」)為校址,名為「廣州市立師範學校」,簡稱「市師」,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開學。一九三一年七月由林礪儒出任校長。林礪儒以民主思想辦學,重大校務用民主方式決定,在學生中提倡思想自由,頗得學生愛戴和社會人士所推崇一九三三年,廣東籌辦省立勷勤大學,以市立師範校址作為教育學院院址,將市立師範改為教育學院附屬中學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(民廿二屆同學一九八四年在廣州聚會)

母親生於一九一四年,今年是母親誕辰一百一十週年。母親七歲由外祖父從新會家鄉帶到省城讀書,初中畢業後考入廣州市立師範學校,是「民廿二屆」(一九三三年畢業)「高中師範科」學生。這班同學畢業後各散東西、各有發展,有的留在廣州,有的到了香港,有的去到外國定居。經歷抗戰逃難、戰亂、時代變遷,許多同學早已沒有消息,但難得的是,當年要好的同學,這幾個或那幾個,幾十年來仍保持聯絡。五十年後,這批同學都已退休,有幾個仍有聯絡的老同學發起聚會,於是從一九八三年起,市師民廿二屆老同學就不定期約聚。



參加聚會的舊同學提議出版一份油印刊物,以便讓大家發表回憶、懷舊以及感想的短文、詩詞,以及交流同學信息,定名為「綠窗」,請當年的國文教師、省文史館研究員、著名書法家、八十年代已經年逾九十的胡根天老先生題簽。八十年代還未普及電腦,老人家們也因為節省經費而不交給製作公司出版,自己用「油印」方式印刷及釘裝。所謂「油印」是用鋼尖筆、鋼板在蠟紙上刻寫,然後用油墨印刷。這些老同學都是教師出身,硬筆小楷字寫得相當好,所以印出來的出版物字跡堪比打字機。「綠窗」一語出自唐代劉方平詩「月夜」︰「更深月色半人家,北斗闌干南斗斜,今夜偏知春氣暖,蟲聲新透綠窗紗」。意思是八十年代國家擺脫了「左」的羈絆,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春天;老同學五十年後的今天遇上滿園春色的時代,個個都振作精神、重新煥發青春。



「綠窗」雜誌式級刊每年聚會出版一期,前後一共出版了十一期。一九九二年十二月,「綠窗」改為活頁式的「綠窗通訊」。編者稱︰「市師一九三三屆校友級刊『綠窗』出版以來,對海內外同學間互相連繫,起了一定作用。隨着時日推移,今距畢業已六十年,同學的平均年齡已超過七十八,大家都渴望今後仍能通音候,歡敘餘年,故由本期起簡化為『綠窗通訊』,只載信息,不刊詩文,作為同學間的公開書信,隨時印發。」第一次的「綠窗通訊」編為第十二期,一直堅持出版至一九九九年七月第二十七期,執筆的廣州同學年事已高,無法繼續編寫,另一方面通過郵寄接收通訊的同學也越來越少,第二十七期就成為絕響。



嶺南派著名畫家關山月是市師民廿二屆同學。關山月原籍廣東陽江,所以通常在畫作落款自稱「漠陽關山月」,在市師就讀時原名關澤霈。市師畢業後進入高劍父、高奇峰、陳樹人等人創辦的「春睡畫院」深造,學習當時開始形成流派的「嶺南派」水墨畫,「關山月」是師父高劍父為他起的藝名,之後一直以「關山月」之名行世。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中旬,有機構為關山月在香港上環舉辦個人畫展,主要展出四十年代往甘肅敦煌考察時臨摹的壁畫,以及前往西北沿途的寫生。居港的民廿二屆同學包括我母親,以及其他年級的市師校友都慕名前往參觀。可惜關山月本人因事未有來港,緣慳一面。據工作人員介紹,關山月將於十一月二十四日來港主持活動,於是老同學再次前往,終憑報章刊出的關山月照片認出五十年未見的老同學。幾位同學上前握手作自我介紹,關山月得知來者是市師舊同學,即說「我讀書時不是用這個名」,老同學即答「記得,你當時叫關澤霈」,於是幾個老同學談笑甚歡。但因關學長活動安排滿滿,未能暢談,得見一面,亦樂事也。



廣東著名漫畫家廖冰兄也是市師舊生,比我母親低兩屆。廖冰兄原名廖東生,祖籍廣西象州,一九一五年生於廣州。家境貧寒,與妹由外婆養大。一九二九年考入市師,開始學習和創作漫畫,因其妹名廖冰,故取「廖冰兄」為發表漫畫的筆名。一九三二年開始創作漫畫,一九三四年投稿上海報章,一九三五年市師畢業,任小學教員,與漫畫友人合作創作大量漫畫。抗戰期間投身抗日宣傳。廖冰兄曾旅居香港多年,發表「貓國春秋」等連環漫畫。人民中國成立後返回廣州,但五十年代被劃為「右派」,文革又遭批判甚至被送「勞改」。被官方定性為「十年動亂」的文革結束後,廖冰兄重拾畫筆,創作大量批判四人幫荒謬路線、批判文革極左思潮、批判思想禁錮為主題的極具震撼力的作品。廖冰兄二零零零年二月曾在香港舉行個人畫展,重點展出旅居香港時期的創作,並出版大型畫冊。二零零六年在廣州去世,享年九十一。(二零二四年三月九日)

14 comments:

peace said...

老同學的情誼是最純真的,大家識於微時,沒有利益衝突。看了你的"紀事",也勾起我的一些回憶,我都已經畢業50年了,幾十年來,大部份同學都維持著聯繫,雖然大家在社會上的成就各有不同,但這並不妨礙大家的感情。

秋葉 said...

早上一輩生於時代的洪流裡,嚐盡艱辛。 聽說十年文革害苦了很多人。幸得在80年代改革開放,祖國力求上進,到如今方能儲足底氣,敢向洋人說不。

秋葉 said...

黃牛兄是教育世家,所以高瞻遠矚,以漫畫作時事批判,畫作非同凡響。

cowboy said...

謝謝和平兄、秋姨到訪。老牛整理母親遺物時看到母親一直珍藏的一疊「綠窗」,勾起許多回憶。母親若健在,今年已是一百一十歲了,上一代人已經過去,但他們的友情對我仍有影響。而且「市師」在民國初年曾經甚有影響力,所以把自己所知道的記下來,也算是對歷史有一個交代。和平兄說得對,同學識於微時,沒有功利之心,甚為純真,幾十年情誼十分可貴。

cowboy said...

秋姨說得甚是。我母親那一代人,經歷抗戰、逃難、戰亂、常常與死亡擦身而過,所以母親很珍惜生命、珍惜活着的時光。母親在文革時被安排到「幹校」勞動,日常有兩個「工宣隊員」看守,以防她自殺。我下鄉前夕去幹校與母親告別,母親對我說,「我經歷過日寇侵華、走難逃亡、戰亂,能活得到今天,多麼寶貴,我怎捨得自殺!」

cowboy said...

謝謝秋姨鼓勵。真被秋姨說中了。老牛爺爺年輕時在新會城當私塾教師,教讀文言、詩詞;母親讀的是師範,一直從事教育工作;我老牛在海南當「知青」務農之時,欣逢一九七七年末中國恢復高考,考上師範大學,讀完之後又從事教育工作。三代人都做過教師,所以有許多陳舊規條,比較拘謹。老牛如今畫時事漫畫,也被畫友們評曰「拘謹」,真是一語中的、金石良言。

peace said...

很有感觸,你母親說「經歷過日寇侵華、走難逃亡、戰亂,能活得到今天,多麼寶貴,我怎捨得自殺!」。香港早年生活也算艱辛,要不斷為事業進修,要捱苦,要掙扎,我雖然沒經過戰爭與文革,也都明白生命可貴,慨嘆現代青少年生於安逸,卻每每無故輕生。

秋葉 said...

大抵人也像動物一樣,會有一種靈感和觸覺,以推斷事物。我有一位老師是清遠人士,他的父親是鄉中書塾的老師;他和妻子、小姨都是師範生。在男權社會的年代,女性能夠走出家門,讀上師範學院,大多都是出自書塾世家,也從事教育工作。
也可能是家學淵源,黃牛兄是屬於「拘謹」一族;回憶先師在課堂和課後,都是性情開朗,不拘小節,也影響到我們在循規蹈矩之中,偶然會有大無畏的出格行為。

cowboy said...

謝謝和平兄再訪。是的,上一輩人經歷過許多艱辛曲折、歷盡磨難,很珍惜得來不易的一切,包括很容易就在戰火中消失的生命和平靜安寧的生活。反觀現代人,生活富足但不珍惜,對身邊的事多有不滿,情緒化,少數人更是動輒輕生,令人婉惜。所以有心理學家認為,人從小就太順也許不是好事;人學會接受挫折和失敗才可以穩定成長。

cowboy said...

秋姨所說甚有同感。上一代人所處的時代還是較為封建和保守的,我外祖父母雖是晚清時代人,但思想開明;我母親兩姐妹在省城讀小學,接受新思想,決心讀師範、當教師、自食其力、不走「嫁人、依賴男人」的老路,在當時來說是「新潮流新女性」了。外祖父的博學講理和思想開明、母親的嚴謹條理和堅強沉着,都對我老牛的個性和成長有很大影響。

過客 said...

也來分享幾句:生活逼人,生存不易。我慶幸沒有經歷過戰亂、文革,但也見證了67暴動及2019黑暴亂港。深切體會,只有社會和諧安定,才會繁榮興盛。因為某種「理想」而去摧毀正常的生活,自以為是推動「正義」「和平」,實質是愚蠢失智(痴線)。把一切都摧毀了,將道德傳統也一起捨棄,以為照搬西洋一套,便叫「時代革命」。真的很天真又很傻,令人無語。

生命誠可貴,有人在努力求生,但有些人卻輕易放棄。要輕生是不難的,能挺下去、生存下來才更難!

cowboy said...

謝謝過客博友分享感受。是的,我母親那一代人經歷戰亂、走難,我輩成長於和平環境,也應明白「生存不易」、「幸福不是必然」之理,有些人為自己的「理想」而破壞了社會大眾共同的價值,實在是失智行為;每一個人的生存機會(生命)只有一次,失去了就沒有了,所以無論如何艱難都要珍惜,不要輕易放棄。

森源 said...

與一班志同道合的友人,彼此聚聚,感覺也不錯...
時間是不斷前進,今天的一切都會隨時間變為歷史,一切過去的也成了今天的回憶~~~

cowboy said...

謝謝森伯伯。老牛寫這篇「綠窗紀事」,是記述我所知道的關於母親那一代人、那一批同學,在離校五十年之後重聚的故事。正如和平兄所說,學生時代的情誼最真誠、沒有功利心,能夠保持幾十年,實在是珍貴。幾十年後各有發展各有際遇,經濟狀況也都千差萬別,但不變的是大家都是同學,沒有以「經濟地位」來區分不同階層,所以退休老人們聚會都談笑甚歡。